“惊人之处在于发生的方式”——从艾丽丝·门罗成名作《快乐影子之舞》说起
不用说和莫言比,即使相较村上、奥茨或者品钦,还有阿特伍德,艾丽丝·门罗对中国读者而言也过于陌生。当10月10日诺奖谜底揭晓,我们发现,门罗作品的中译只有一本《逃离》,以及《世界文学》刊登的少许文字。好在仅仅过了不到一个月,共有7本的“艾丽丝·门罗作品集”就由凤凰传媒旗下的译林出版社出版了。其中有门罗的处女作和成名作《快乐影子之舞》,有门罗最具自传意义的《女孩和女人们的生活》,有其创作纯熟期的《爱的进程》,有其2009年身患癌症之时欲以为绝笔的《幸福过了头》……7部作品涵盖了门罗早中晚各个创作时期,全面展现了这位短篇圣手静水流深的文学世界。是的,我们终于可以走近门罗,深入她用一个个短篇构筑起来的那个幽深世界了。
遇见门罗,是若干年前的事,后来做雷蒙德·卡佛的书,对短篇小说更加喜欢,在有限篇幅里透过某些片段透视更为广阔和复杂的生活,颇有如缕不绝、回味犹甘的意思。当然,卡佛首先认可的是自己诗人的身份,除了短篇小说,他还写杂评,写散文。而门罗不同。她一辈子都在写短篇小说,用瑞典文学院终身秘书彼得·英格伦的话说,是“将短篇小说精心耕耘,几近完美”的当之无愧的女王。不仅自己钟情于短篇,她所列举的师法对象——美国南方女作家尤多拉·韦尔蒂、弗兰纳里·奥康纳、英国女作家凯瑟琳·曼斯菲尔德,也都是写短篇的行家。
她在欧美早已是大师。14本小说集,多次获得著名文学奖项,入选《纽约时报》年度十佳,每本销量都出色。门罗获奖后,同样被视为诺奖有力竞争者的长篇高手、美国女作家欧茨在Twitter上说:“极为出色的艾丽丝·门罗当之无愧地得到了诺贝尔奖。短篇小说万岁!”门罗自己也认为这个结果对短篇小说很美妙。“我的作品能传开,主要是因为短篇小说。我真的希望,这能让人明白短篇小说是重要的艺术,不是写长篇前随便玩玩的东西。”作为最为主流的声音之一,诺贝尔文学奖终于给了短篇小说及它的作者迟到的尊重。
“我不是知识分子,而是家庭主妇”
仔细看门罗小说,无论是故事背景,还是主人公,抑或是字里行间的气氛和腔调,都隐隐透出她现实生活的影子,带着鲜明的加拿大地域和自我情感色彩。门罗在安大略省一个小镇中度过了超过半个世纪的时间,在这个安静平常乃至有点单调沉闷的小镇里,日常生活中上演的家庭悲欢、平民爱情,普通人的愠怒与无奈、惊喜和刺痛,尤其是那些胶着于情感、性和中年危机的女人,都是她习见的,信手拈来时一如拿起身边一件晨袍那样自然。
门罗说自己不是什么知识分子,就是家庭主妇。在一个女孩的使命是做家务、织毛线,相夫教子的时代里,当作家是件匪夷所思的事情。门罗有本小说集叫做《你以为你是谁?》那正是她对自己发出的问题。作为一个以家庭主妇为职业的女人,门罗许多早期创作,是在厨房里的桌子上,在熟睡的孩子身边,在等待烤炉的间隔中完成。从深夜写到凌晨,清晨再继续。致力于短篇的小说家们,是不是经常会有一些特殊的缘由呢?我想起卡佛。他自嘲自己之所以选择写短篇小说和诗歌,主要是因为这些坐下来一次就能写完。总是租住别人的房子,“无时无刻不担心自己身下的椅子随时都会被人移走”。在每一次小心翼翼坐下来以后,卡佛创造了自己艰难生活的镜像。家庭主妇门罗也没有时间和精力去专门坐下来写作,况且,对于做家务和文学这两件事情,她的热爱并不分轩轾。写作,就生长在她的生活里。
这样,少女时期就开始写作的门罗,到36岁时终于出版了第一部短篇小说集《快乐影子之舞》。她整整磨砺了20年的这个小说集,一出版便获得加拿大最高文学奖项总督奖。那就是她亲历的日子和熟悉的人们的投射。里面的《男孩与女孩》一开头就说:“我爸爸是养狐狸的。”除了父亲的职业,她也从自己和她母亲身上寻找灵感,现实生活中的影子更可见于那些细碎的小物件,不管是做裙子的印花棉布,老式厨房的炉子,精致而沉重的旧碗,还是咯吱咯吱响的踏板缝纫机,老姨妈的拖鞋与羊毛袜,还有那经常出现的、妈妈擅长做的鸡肉丸子和柠檬蛋白酥皮卷饼。
一个有性格,有生命,有见解的小镇
封闭迟缓的小镇温格姆有它的生活节律和方式 ,它如此自立,如此傲娇,任世事风云变幻而淡定如昨,让我想到20世纪伟大的小说家福克纳在他以南方社会为题材的小说中所营造的“约克纳帕塔法”世系,还有,中国作家芦焚的“果园城”。钱理群先生说,果园城之于芦焚,不仅是因为城中人物是“习知的人物”,事件是“习知的事件”,“其中更浸透着他的理想追求,他的哲学感悟,他的审美情感和他的性格力量”。而在福克纳“家乡那块邮票大小的地方”,他人物的声音更组成了一首人类心灵巨大而悲怆的交响曲。门罗没有福克纳那样将故乡写成世界的野心,但是,从某种角度说,虽然她写的只是小镇生活的悲欢离合与家长里短,虽然温格姆带着浓郁的西安大略省风情,小镇,却已经不是一个全然的地理概念,它出离了纯粹的小说家个人经验,经由门罗朴实淡然的笔触,指向了某种精神记忆的家园。在门罗心目中,小镇,应该是“有生命,有性格,有思想,有见解,有情感”,就像一个活的人吧。
小镇是平静而孤单的。只有几千居民,让门罗来中国时不由慨叹“人流进出房子,人流淌满街道”。在《快乐影子之舞》里,小镇叫做朱比利。“冬天是这样的时节,风吹成的雪堆绕着我们的房子,像入睡后的鲸鱼;而来自深埋的田野和结冰的沼泽地的狂风,整夜袭扰我们。”夏天,“在午后的炎热中路尽头的尖树变成蓝色,透明,消隐在远方,仿佛一众幽灵”。无边无际的平原、稀稀拉拉的房屋与散步的马群。犁沟上覆盖着冰渣和雪花。长满马利筋草和硕大的紫蓟花的田野。就在这样一个寂寞得有点冷的地方,人们的八卦不出半个小时就能传得到处都是,他们诚恳却草率,带点狡猾的小心眼,自以为是得可笑而可爱,尤其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是女人们——无论是墨守成规了一辈子的老太太,还是在与母亲的关系里困惑不安的中年女子,抑或是独自品尝成长酸涩的红裙子少女,那些不断努力以争取被承认,却往往陷入紧张冲突的女人们,甚至是女人们刺探别人生活的拜访和聚会,都洋溢着小镇多年孕育的典型风情。
小镇生活活色生香,而更有魅力的是门罗的映画方式:漫不经心地点出最微妙却最打动人的地方,轻轻松松地营造出一个封闭内敛却张力十足的小世界,挑动了单纯表象背后的秘密和虚妄,映照出人性深处令人胆寒的漆黑。年轻的女孩知道心仪的男人跟一个臀部像三角钢琴的女人结了婚,婚事还登在了报纸上,她依旧在第二天去百货商店上班了,因为,“我为什么要让别人高兴呢?”于是,店里的人们都等着见她。“早上好海伦,海伦早上好。平静亲切又满怀希望的声音,等着看我会不会晕倒在地,或者歇斯底里发作。……我敢打赌,对童装部来说,今天可是大好的日子。从来没有哪天早上像今天这样,我接待了这么多仅仅为了一条发带或者一双小袜子就愿意爬楼梯的妈妈们。”
瞧,这就是小镇和它的人们!只要短篇小说就够了,只要情调十足的风景片段,只要充满地方气息的几句对话,甚至只要一两句不含感情的到位叙述,便足以使读者连缀起一个有生命、会说话的小镇,以及小镇人物丰满鲜活的命运。
“惊人之处不在于发生了什么,而是发生的方式”
按照米兰·昆德拉的说法,在小说家三种基本的可能性——他讲述一个故事,他描述一个故事,他思考一个故事——中间,艾丽丝·门罗无疑属于最后一种。所谓“我想让读者感受到的惊人之处,不是发生了什么,而是发生的方式”,小镇和小镇上的普通人这样相对单一的写作来源,从来都没有让一个经典和伟大的作家变得平面或狭隘。逼近生活,却处处刺破平静现实的表皮;题材朴素,却时时伸向极为深广的人性领域,是门罗经年累积的功力和作为短篇小说家的天赋所在。她“心理现实主义”的表达方式,就像另一部小说的书名,“恨,友谊,追求,爱情,婚姻”,乃至生死、疾病、成长,这些严肃的主题从来不以严肃的面孔出现,而只犀利地隐藏在一个故事中,一段谈话里,一次目光的接触间。
门罗的小说胜在细节。“甘尼特太太在厨房里绕来绕去,皱着眉头,指尖划过蓝色和珊瑚色的餐桌。”——门罗似乎很喜欢手指的动作。比如,闷闷不乐的女孩“手指在拉油布上的一个洞”,比如,“双手不再拨弄钥匙的我”摆出了倾听的姿态。或者是目光,目光停留在华丽的植物上,或者故意让目光越过钢琴,都大有深意。有些时候,这细微处则是不经意般带过的一句话。“梅看见她过来,没觉得意外,倒是有一种奇怪的失望,这失望似乎自当下的一刻薄薄地蔓延至她人生的每一处。”普遍地,欧美文坛大拿们都认为,门罗的写作在具有一种独特逼真、精雕细琢的现实感时,又奇迹般地照亮了更加幽深宽广、浩瀚无边的世界,比如朱利安·巴恩斯所认为的“门罗可以让角色超越时间”,欧茨所评价的“悲喜家事的舒展绽放”。布克国际奖授予门罗时,评奖委员会说,“门罗在每一个短篇小说中呈现的深度、智慧和精准比得上很多长篇小说家穷极一生的书写。每读门罗,便知生命中未曾想到之事”。可谓精准。只是,这种几乎均一的高水准,对于一个毕生沉浸于短篇小说写作,每隔四年就要出一部集子的女人来说,要有怎样的洞若观火和举重若轻呢?
门罗的小说更胜在结尾。女孩在爸爸要杀掉马的时候把门开得更大点,放走了它。一向局促刻板的爸爸说,她只是一个女孩子。这句话永远赦免了一直在男孩女孩角色定位里困顿的姑娘。“我没有反对,即使心里也没有反对。”克莱尔的婚姻让喜欢他的少女丢尽了脸,她承受小镇人们关注的目光,在克莱尔家门前大喊大叫,眼看故事和情绪都到了高潮,忽然门罗笔峰一转,“而我,永远不会明白的是,为什么,恰恰是现在,明白了克莱尔·麦奎恩是不会解释的男人之后,我第一次感觉想伸出手去抚摸他”。与人生和解的一丝暖意就此漾出。在题名篇《快乐影子之舞》里,结局令人怦然心动,老小姐马萨利斯让智障的孩子们学习音乐,这并非每个常人都能理解,或者愿意讨论,于是,他们只能讪讪地问,这么美丽的曲子叫什么名字?“快乐影子之舞”,小说的结尾告诉读者,这句话彻底阻隔了彼此不能理解的世界,“快乐影子之舞,是她生活的另一个世界发出的公告”。隐含着悲剧的生活,苍凉流淌的普遍命运,意味尽在峰回路转、出人意料的结局中。读完门罗,一直的感觉都是故事远远没有结束,读一遍或者读两遍,读一篇或者若干篇,不同经历的读者去读,对含蓄曲折的意思会有剥洋葱一样层层叠叠的体会。这种阅读感受之丰富复杂性,更加印证了“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的说法。门罗擅长这种稍长的短篇小说,不需要人物性格的完整发展,也不需要环境和人物关系的铺陈,有了细节和结局,她就足以完成短篇小说大师的使命。
这使命是寻找。福克纳时时以农民自居,还购买了一个农场,但他实际上早已不是农民,作为南方文明的代言人,他在卑微的黑人和穷苦的白人身上看到了代表南方传统的价值闪光。门罗也说自己是农村女孩,不过,这位“加拿大的契诃夫”以对人类的冷静凝眸,使小说拥有了明显的审美超越,耐心沉静的铺垫、精细入微的白描、尽在不言的起承转合里,隐含着批判、悲悯、冷静和希望。对于小镇夹着嘲讽的爱,对于人的命运含泪的笑,寻找永恒价值的希望,日子永远在前进的希望,令观者动容。
关于温格姆小镇的一切情景故事,是《围城》中那祖传的老钟式的:“包涵对人生的讽刺和感伤,深于一切语言,一切啼笑。”在一个信念和内省精神都少有立锥之地,而“机会”却支配一切的时候,也许人和文学都会做一种平面上的滑翔。这时,“沉重中那种真挚的温柔”(陈丹燕语),她来了。
我们需要门罗。